本回叙述腊月末到正月西门庆家发生的大小事件,从除夕开始,几乎每天都有交待。盖西门庆将死,当真是数着日子过生活,正要写他每天的活动,才更见得人对死到临头的茫然不知是多么可悲,以及大变突然降临的触目惊心。 初六,西门庆去林太太家赴约,而月娘去何千户家赴宴,回来便夸赞何千户娘子蓝氏“生的灯上人儿也似,一表人物”。西门庆道:“他是内府生活所蓝太监侄女儿,嫁与他,陪了好少钱儿。”这番议论,极似第十回中芙蓉亭家宴上,夫妻二人议论瓶儿。蓝氏与三官儿娘子黄氏,是西门庆终于没有来得及勾引上手的两个妇人。蓝氏仅仅惊鸿一瞥,黄氏却始终未曾露面。《金瓶梅》中描写的财色世界,并不随着西门庆的生命结束,我们知道后来张二官不仅接替了西门庆的职位,与何千户同僚,而且娶了李娇儿为妾。则西门庆虽死,他的生活样范,还会由他人继续下去。 西门庆与林太太做爱,全用韵语,以传统的战争意象描述。一方面就像张竹坡所言,是“极力一丑招宣”——招宣祖上是大将,因为战功卓著而封郡王,后堂悬挂的祖宗画像就正是图写其坐在虎皮交椅上“观看兵书”;另一方面是为了暗示这一男一女之间,全无浪漫情意:西门庆是为了报复三官,更是为了图谋他的漂亮妻子,也是为了借着征服林太太,征服王府世代簪缨的社会地位。西门庆初次与王六儿做爱,也同样用了战争的比喻。试比较作者对西门庆和潘金莲、李瓶儿初次云雨的描写,就知道滋味完全不同。 当天晚上,月娘和西门庆商量是否明日去云理守家赴宴,月娘说:“我明日不往云家去罢。怀着个临月身子,只管往人家撞来撞去的,交人家唇齿。”在旁边怂恿月娘赴席的,不是别人,却是孟玉楼。按,当初月娘去对门乔大户家看房子,便是因为玉楼的提议,结果月娘在楼梯上滑倒,导致流产。这次去云理守家赴宴,与云理守娘子指腹为婚,埋伏下后来云理守负心的根芽,而孝哥由此出家。虽然玉楼并不是安心害人,但是无意之中,两度耽误了西门庆的后嗣。 正月初八,金莲上寿。早晨起来,看玳安和琴童在大厅里面挂灯,金莲对着玳安,揭破西门庆和贲四娘子的私情,玳安是牵头,又是贲四娘子的姘头,心中有病,便一直和金莲辩白。玳安口中说出的话,和西门庆如出一辙:“一个伙计家,那里有此事!”直对第六十一回中,金莲指责西门庆和韩道国老婆有染,西门庆矢口否认:“伙计家,那里有这道理!”就连金莲回答他们的话也极为相似。玳安巧言分辩,连用了一串歇后语,口角凌厉,不亚于金莲本人。玳安是未来的西门小员外,西门庆虽死,后继有人。 潘姥姥来看金莲,金莲不肯拿出轿子钱来,还是玉楼拿出一钱银子来打发了轿夫。潘姥姥被金莲抱怨一顿:“指望我要钱,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?……驴粪球儿面前光,却不知里面受栖遑。”当天晚上,潘姥姥对着迎春、如意儿,赞美瓶儿慷慨大方,怨恨金莲小气刻薄,自己回忆:“想着你七岁没了老子,我怎的守你到如今,从小儿交你做针指,往余秀才家上女学去……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?”虽然并不提起金莲九岁卖入招宣府一节。又说金莲从七岁起上女学上了三年,学会读书写字,然而在绣像本第一回中,作者却交待说金莲是在王招宣府“习学弹唱,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”(词话本无“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”一句)。不知这一纰漏,是绣像本作者有意所为,以摹写潘姥姥的夸嘴居功,还是无意的疏忽? 之后金莲和西门庆睡下,春梅准备了各色菜蔬下饭,来到瓶儿房里看望潘姥姥。春梅此来,是为了安抚伤心的潘姥姥,为了替金莲弥补过失,顺便为金莲辩护:“姥姥,罢,你老人家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,比不得六娘,银钱白有,他本等手里没有。……想俺爹虽是有的银子放在屋里,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。若遇着买花儿东西,明公正义问他要。”虽然这是春梅替金莲遮掩,但也的确道出金莲心病。金莲最争强好胜,然而比起西门庆其他几个妻妾,金莲除了自身的才貌之外一无所有,既无陪嫁,又无娘家势力,又无子,若不是凭着自己的姿色与聪明维持西门庆对她时冷时热的感情,她在家中的地位便会落得和孙雪娥一样。潘姥姥喜欢贪小便宜,只从谁待她好出发来衡量一切,似乎完全不体谅自己女儿的处境和心情。这使读者一方面觉得潘金莲刻薄狠心,潘姥姥孤苦无依,一方面却也难以毫不留情地谴责金莲。归根结底,金莲与潘姥姥,都是可怜的人,有局限的人。作者并不要求读者高高在上地做出道德判断,而要求读者对两个人都能够寄予同情。他安排春梅带着酒食菜蔬看望潘姥姥,讲出一番为金莲辩护的话,难道读者可以当作等闲笔墨看过?春梅既然是金莲的知己,“你和我是一个人”(八十三回),则她的所作所为,其实反映的是金莲心情的另一面。须知书中没有一个角色说出来的话,没有一个角色的价值观念,我们可以“偏听偏信的”。必须把一切人、事作为总体看待,做出独立的判断,因为《金瓶梅》一书描写的,没有一个是没有局限的人——也许,除了最后出现的那个普静和尚之外。张竹坡同情潘姥姥固然是,但是痛诋金莲不孝,看不见金莲的可怜之处,这种道德上的狭隘与严厉也不能使我们百分之百地赞同。八十二回潘姥姥去世那一段描写,便是《金瓶梅》作者分明要我们看到金莲对母亲不是没有感情的,只是自己生活中的艰难与不如意使她变得越来越狠心和刻薄。此回这一大段文字,写潘姥姥、写金莲、写春梅都极好。作者极为摹写人心的复杂之处,探入“人性深不可测的地方”,这正是《金瓶梅》作者的一贯手法。但是能够不仅体会到父母的用心,也体会到女儿的委屈与复杂,并不像张竹坡那样一味只知道强调“苦孝”,这是金瓶作者极了不起的地方。 正月初十,下帖子请众官娘子十二日吃灯酒,月娘也要请上孟玉楼的姐姐和自己的姐姐,“省得教他知道恼,请人不请他”。金莲在旁“听着多心”,便撺掇自己母亲起身去了。过后对李娇儿说:“他明日请他有钱的大姨来看灯吃酒,一个老行货子,观眉观眼的,不打发去了,平白交他在屋里做什么?待要说是客人,没好衣服穿;待要说是烧火的妈妈子,又不像。”然而金莲的“多心”,也未必就没有道理,未必就定如张竹坡所批评的那样,是“小人”的表现。何况如果金莲是小人,月娘就更是小人,其势利处还要远远胜过金莲。又,金莲不对着别人,专门对着李娇儿说,是因为娇儿和金莲在这件事上处境相同:娇儿的女性亲戚乃是鸨子与妓女,自然不可能在被邀之列——除了桂姐被叫来供唱之外。 十二日的酒宴,林太太食言,没有带三官娘子同来。西门庆问起,林太太便说:“小儿不在,家中没人。”我们可以想见西门庆的失望,就连读者也跟着失望,因为前文对三官娘子渲染尽够了,大家都想一睹真容。林氏的解释明显是托辞,因为初六西门庆在枕席之间发邀请时,林氏已知三官要过了元宵才能从东京回来,何以彼时“满口应承都去”而不一推托乎?三官娘子本次不来,或是因为林太太心里知道西门庆意在三官娘子,不愿意满足他的愿望(为嫉妒,不是为名节);或是因为三官娘子听到了什么风声,拒绝与婆婆同往。 然而一个太监的侄女儿黄氏未来,另一个太监的侄女儿蓝氏却来了。西门庆一见,便迷恋上了她的美貌。此时恰好撞见新来的家人媳妇惠元——“虽然不及来旺妻宋氏风流,也颇充得过第二”——于是顺手牵羊,拿她解馋,次日又照样派玉箫做牵头(见下回)。一时间,西门庆的风流艳史,似乎即将全部重演:伙计贲四的妻子叶五儿好像韩道国之妻王六儿,惠元仿佛蕙莲,蓝氏恰似瓶儿。然而,西门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倦怠过,还没到起更时分,居然在酒席上睡着了。这个细节,使我们知道西门庆生活中这种似乎无休无止的循环,即将被突然来到的结局所中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