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96 孤游如云(下)-《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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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骄天仓促地笑了一下。罗彬瀚又继续说:“其实我估计你们都差不多……我看所有他寝室里的人在考试季都忙得要死要活,现在这好日子轮到你了。”
他没有得到回答,不过罗骄天看上去显然一点也不在意。尽管已经过去了两年半,罗彬瀚依然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,而依然是一个高三学生。非常勤奋刻苦的高三学生,他在心里琢磨着,相信未来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,而最大的、唯一需要攻克的难关就是考试。有时候他疑心刻苦学习这件事本身给罗骄天带来某种娱乐感,某种通过困难和折磨而脱离了现实的专注体验,不如说是一种苦修行为。不过他并不清楚这个念头是不是真的,因为他自己从未有过那种感觉。
突然之间他有种强烈的冲动,想要告诉罗骄天一些他心里在想的事情。但是他及时克制住了——他当然是要说的,这本来就是他把罗骄天从周雨家里叫出来的一个原因——但不是用那种本能的方式。把那些最真实的情绪与想法全都一股脑地倒出来,这种事他在过去干得很少,倒不是说他没有过那种冲动。他倒是经常有些这样的念头,但很早以前他已经掌握了一种技巧。就像初学某项运动的人必须懂得主动关注自我的行为,去发觉和克服那些不规范的、出于本能而做出的错误动作,语言与情绪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加以自觉和控制。
他什么都没有说,而是示意罗骄天和他朝更远一点的地方走走,把他们这场排除了周雨的家族散步继续下去。晨间的街道呈现出暗青与苍白的色调,似乎预示着不久后将有一段阴雨的日子。当两个穿着学生制服的人从他们眼前走过时,罗彬瀚突然停下脚步,朝着街道两边左张右望。
“我记得附近有个榅叶街。”他说,“是个小商业街,书店,奶茶店,文具店……反正赚附近学生的钱。你有印象吗?”
罗骄天有点疑惑地点了点头。
“现在还在?”
“还在。”
“它最好改建了。”罗彬瀚含有一丝怨恨地说。他那同父异母的兄弟益发茫然地望着他。但罗彬瀚无法向他解释自己何故提起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学区小街。说“名不见经传”或许还委屈了这条街道,因为上一次罗彬瀚听见有人提起它,是在亿万光年、亿万星距、亿万星层(他其实一点也不知道这个词能不能这么用)以外的某个地方。在浑浊的绛紫色的异星暮晚里,弹奏吉他的怪物向他提起榅叶街的书店,提起心理和犯罪……而榅叶街,连同承载这条街的这颗星球,这粒宇宙尘埃,根本就什么也不是。为什么周温行当时会提起榅叶街?这一切是否全都只是他疯狂的臆想?或许周温行从未存在过,那梦魇般的场景从未存在过,甚至荆璜也从未存在过。他的确只是去了趟非洲,在酷热与毒虫引发的幻觉里编造了一个多么可笑的故事。
罗骄天依然望着他,等他解释为何对榅叶街如此不满。当罗彬瀚端详他的脸时,梦魇与神话都变得稀薄而虚假。他面对的是一张真实的人类的面孔,目光无神,眼袋肿胀,因终日苦读而鼓囊肥胖,脸颊的缝隙里留着青春期的痘疤——尽管如此,罗骄天远远算不上丑陋。这不是一张丑陋的脸,只不过是一张真实的存在于尘世的脸。只要是真实生活着的人,不管是饱经风霜还是养尊处优,拥有的都不过是这样一张无法抵御时间与环境的面孔。
他把视线转开了,同时告诉罗骄天有个他挺讨厌的人曾经高度赞扬榅叶街。这无疑激起了罗骄天的好奇,可是正像罗彬瀚想的那样,当事情似乎涉及到某种负面的隐私时,罗骄天总是倾向于什么都不问。他提议他们去榅叶街走走,于是他们又往前走了半个街区,去看那条曾经被梦魇所称赞的小商业街。而它简直比罗彬瀚记忆里的还要平庸无奇。那些有意想往古典风格靠拢的屋檐,在休息时偷跑出来的学生,那些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宠物狗,还有所谓的特色小吃与当地名人故居。
这条街或许体现了某些市政规划上对发展旅游业的冀望,不过按罗彬瀚的眼光看它实在很难吸引人。它的确没吸引过什么名人或是网红旅游者,除了穿梭在宇宙里的超级罪犯。他也的确找到了一家书店,可是并不像他曾经听周温行说的那样摆满了犯罪与心理学的书,他似乎只看到各式各样的教辅资料,还有那些封面花花绿绿的,大多是卖给青春期学生们的幻想题材。罗彬瀚颇想买几本给荆璜和莫莫罗看看,保留一些外星人接触本土文化的珍贵记录,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欲望,因为罗骄天正站在他旁边。再怎么说他还是有点形象工程需要维护的。
他们漫无目的的游荡最终结束在一家糖水铺里。到了这时罗彬瀚的脑袋里仍然在想这条街究竟有什么迷人之处。他奇怪地发现这条街越是真实地呈现在他眼前,周温行这个名字带来的意义就越是稀薄。他甚至不记得那张看起来似乎温顺可亲的面孔了。如果此刻周温行走进店里,坐在他面前说一句好久不见,他真的能把对方认出来吗?没准他会把这人当成一个普通学生。多么奇怪的事,几天前他还觉得脚下的世界是虚假的,而此刻他又觉得只有梨海市是真实的,整个宇宙都不复存在,只有这里,这个封闭的、真实的、无趣的弹丸之地,并非出自他的想象而是塑造和支配着他。梦魇与神话都已经永久性地消失了,周温行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故事里,绝不会有一天穿着学生式的衣服走进他的房门,提醒他这个世界远比想象之外庞大。可是那样一来荆璜呢?还有莫莫罗与雅莱丽伽?他们是否也烟消云散?不,他发现自己并不想那样……并不是真的想……
罗彬瀚猛烈地甩了一下脑袋。对面的罗骄天或许是把这一行为理解成了对桌上甜品的评价,他有点神经质地放下了勺子,似乎觉得不应当在罗彬瀚同意前就把自己的冰沙吃了一半。罗彬瀚真想张口问问他吃完自己的冰沙触犯了什么法律,但他依然忍住了。他永远不会这么问,因为那只会让罗骄天更加紧张。为什么罗骄天总是这么惶恐无措?究竟有什么事令他如此害怕?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。有时他甚至怀疑罗骄天非常恨他,这并非完全不可能,可是那也并不能解释一切。既而他又进一步得出了或许更接近真相的结论:罗骄天并不是恨他,只是希望他彻底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。
“我一直都对医生有种顽固的刻板印象,”罗彬瀚舀着自己的冰沙说,“医生都是那种古板严肃的人,生活完全脱离现代社会,不懂人情世故,除了研究和治病以外不关心任何娱乐活动。”
罗骄天迟疑着是否应该表示赞同。罗彬瀚紧接着继续说:“不过后来我注意到,我其实只熟悉两个医生的私人情况,那就是周雨和他老爸。我想他们两个实际上根本就不能当做典型,是吧?你觉得你的同学怎么样?都还算好相处?”
“都还好。”罗骄天缓慢地说。他谨慎地捏着勺子,像在努力思索这些话是否另有别的意思。罗彬瀚又愉快地说:“你看吧,实际上大部分学医的都是……普通人,我是说他们并没有什么怪癖,就和所有从事别的职业的人一样。你听说过老头当年动过一个开颅手术没?那就是周雨的老爸帮他做的。不过实际上那是个巧合,因为我们这位脑外科专家通常不在国内。老头子原本找了另一个医生,而他的个人开价是六位数。其实也不算太贵是吧?付一笔钱就能免于排队,而且保证尽心尽力。要是当时由他来做手术,我想情况也不会太差。其实我对这件事还挺好奇的,老头子竟然选择了一个拒绝收费的医生,而不是本地最有资历的名医。他不会舍不得付这么点钱的,我真想知道是哪一点让他相信周雨的老爸是更好的选择。你不觉得临床的实际表现比学术成果看起来更可靠吗?周雨的老爸要是在手术台上划错了一刀该怎么办?”
他漫不经心地大笑起来。罗骄天的眼神里开始流露出惶惑。罗彬瀚仍然很愉快地说:“别把这当一回事。我猜开个价在他们那一行里是很常见的,毕竟有那么多人急着要你救命,其中有一些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更贵。他们会找你无法拒绝的人情,就像老头子对周雨他老爸的做法,但是在人情没那么不好拒绝的时候,你总得有个标准衡量谁更紧急吧。”
“我想,”罗骄天低声说,“那是医院负责安排的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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